赵剑平小说:事故 赵剑平 一 有两个人从马路上慢慢地往下落着。马路是年前通的,还毛坯子,拖拉机也不想走,太伤胎子哪。可来了一个“北京”,这种车只有乡里才有,都只是书记乡长坐,象满群家的长庚干了半辈子捞一个副乡长,还没有份儿。“北京”来可没有哪样好事。眯老汉坐在对门坡上,一动不动的,眯着两只小眼睛,就这么想着。他手里绾着一截绳头,绳头牵着一头黄牯,黄牯低着头牧着。一地青草,在黄牯眼里有多大诱惑。这蛮牛只是骨骨骨的,接连不断的啃着,发出来一种残忍而又愉快的响声。不知不觉的,黄牯转了两圈,而一条牛绳在眯老汉屁股底下也绕了两圈。“北京”前一轮来,才开年的事,几个盘盘帽的,把小狗子铐走哪。小狗子去年和接兵在山那边熬松香,接兵这娃儿就想着冬天里当兵去部队奔前途的,他二爹长庚给他许了愿,却鬼戳戳的和小狗子熬松香。两个人在乡场上卖了松香,便进馆子,吃香的、喝辣的,却出来不上百步,那接兵倒了下去,还没有送卫生所,就断气哪。那工夫,小狗子也不想想大家都吃一样的饭菜,接兵的死还会有别的原因,就跑回向家湾,吆喝男男女女的两百多人,从前打冤家一样的,去乡场把那馆子的老板给打得七窍出血…… 眯老汉还真有一点感觉。他牵着牛下坡来,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女人和媳妇呜喔呜喔的哭,象哪个剜了她们的心子。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訇地响了一下:儿子出事哪!接上两行泪就冷冷的挂在脸上。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捋着袖子眼睛鼻子的抹着,还是把黄牯赶进圈里。黄牯是儿子留下来的。过年哪,工地上太忙,儿子回不来,却给家里邮了四千块钱。他用这钱,赶在大年三十前一天把黄牯买了回来。看见黄牯,他仿佛看见儿子。现在,儿子没有哪,可黄牯还在呢。他用一种很粗糙的爱在黄牯头上摸了一把,儿子是不是变成黄牯了呢?这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屋里已经来了很多人。两个城里人穿著的被围在中间。看见眯老汉进来,大家都叫着让路,好象他们在那里逮着两个贼,就等他去发落。 眯老汉一直走到中间,两只小眼睛望那两个人一眼,便最后一点气概都垮了。“赔……我的娃儿……”这么嘟哝着,就软软的坐了下去。 “这是一个事故哪”一口很夹生的普通话,象从阴曹地府透上来,“很意外的哪”眯老汉听着,眼睛里汪了一片。“我们来接亲属的哪,”晃晃悠悠的说着,“去那边解决的哪。”眯老汉低着头,泪水叭嗒叭嗒砸在地上,往四下里洇着。 “我看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眯老汉听清楚二叔站出来哪。 二叔是村长,么房的,么房出老辈子,其实他年纪还没有眯老汉大。眯老汉排行也不算矮,矮的有叫二叔老祖的,哪怕他胡子一大把,人都老蜷哪。二叔小的时候,他娘占着辈份高,从来很骄傲,遇了那些低八辈的,叫一声太婆还不行,她要恶声恶气的吼:“喊哪样喊!我在提你们老祖屙尿。”向家湾排行从来不乱,乱了就不是向家湾。 “我们向家湾的娃儿哪样出去的,要哪样回来。”二叔这工夫说着,眼睛鼓了鼓,头摆了摆,很展劲的样子。 “向村长!你这个话,就有一点那个哪。”一个城里人说,“我是县的劳动局的,根据深圳用工方面的请求,我来带一带路,传一传话,给你们转环转环,大家都要讲道理,事情不出已经出哪,又不能倒回去……” 眯老汉听着本地口音,抬起头来。他原来把这个人也当做那边来的哪。现在看来,他和那个凹眼睛还是不一样。知道这一层,他心里莫名其妙的,多少安稳了一些。 “为哪样不来我们向家湾解决?”二叔毕竟村长,听着县机关的说话,开始有了一点分寸,“为哪样一定要去他们深圳解决?” “哪里解决都要依理依法。”县劳动局的声音拔了一点起来,“你们怕哪样!深圳也是中国的土地。” “我们哪个都不怕。”人群里有人捏着一个拳头吼着,“向家湾的人不是好惹的。” “不是那个意思哪。”凹眼睛脸青面黑的,“请你们过去座谈座谈哪,开开会哪,听听你们的意见哪。” “人家资方还是有诚意的。”县里的同志接上说,“你们是哀家,以死为大,人摆在那里,哪样事情都好说,一飞机坐过去,一飞机又坐回来……” “少拿飞机来诓我们。”又有人气冲冲的顶了上来,“我们不稀罕……” “不是那个意思哪。”凹眼睛脸上几丝肌肉尴尬地扯了扯,“人死哪,不可以耽搁的哪。” 事情说到了关节上,屋里一下哑了场。 趁着这一刻缓和,县劳动局的从凹眼睛手里拿过一个皮包,刷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钱,四个头的,往眯老汉手里塞着,“你们先料理料理家里,看哪些亲属去,这点钱先拿着,作为从向家湾到县城的路费。”忙天火地的说,“我们先走一步,你们明天来县城,我们在劳动局等你们,一起坐车去省城,再坐飞机到深圳……”两个人就逃一样的挤着人群出了门。 眯老汉懵里懵懂接着钱,等明悟过来,那两个人已经走出去老远。是啊,儿子一个人在那边孤零零的,还等着向家湾的亲人哪。 “总不能做孤魂野鬼……”眯老汉喃喃着。 “人,肯定是要接回来的。”二叔理会地点了点头,也冷静了许多,开始考虑起现实的问题来。 “是不是要把长庚通知回来?”有人多一句嘴,“跟人家深圳打交道,还是多有几块牌牌好……” “深圳也没有哪样了不起的。”也有人不以为然,“从前也是一个村,比向家湾大不了多少的一个村。” “还是要把长庚通知回来,他毕竟是一个副乡长。”二叔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不紧不慢地吩咐着,“从向家湾到深圳,可不是赶场,几千里的路,也差不多长征哪,男男女女,大人细娃,吃啊喝的,没有那么简单。” 接上就有人沿着刚刚修出来的毛坯马路急急忙忙地往乡公所去。 二 劳动局的办公室哪来那么宽的地方。大家在门前一愣,好象一股洪流在河湾里阻了一下,生出来一个洄水沱,男啊女啊、大啊细啊一阵旋转,就都在那些阶砌上坐了下去。大院里别的局委部办,看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还以为天要塌下来,都惊炸炸的跑过来问,莫名其妙的,就把劳动局上下弄得很难堪。谁都知道,劳动局搞劳务输出,按人头收了钱,虽然不多,却也挂住一只脚。也没有别的办法,大家只好把手头的事情摆下来,一边动员所有的水瓶水杯,给每一个人送上一杯水,哪怕象征性的慰问慰问,也可以安一安心。而一边就找着凹眼睛的,要他赶快带着这一拨人上路…… 凹眼睛这工夫躲在一个角落里,紧绷绷的脸上贴着一个大哥大,正叽哩咕噜的打电话。他说的土话,没有哪一个听得懂。二叔找茅坑回来,碰巧看见他那个样子,就恨恨地瞪了一眼。白天青光的,要把话说得旁边的人听不懂,这叫人不得不多心。但凹眼睛确实有他的难处。老板打了招呼,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事摆平,不要扯上电视、报纸,更不要扯上法庭。五个亿的工程,甲乙双方象两只抓在一起的螃蟹,都没有一点松动,生怕出纰漏。而且,这个节骨眼上,公司还有一个更大的项目在谈着,人家知道你的工程死了人,恐怕连竞标的资格也会被取消。沿海也怪,说起来很开放的,却比内地还迷信,大凡小事都希图吉利,哪怕放一个屁,仿佛也要选择时辰,更不要说修房造屋,建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 向家湾的人一大早出来,走十几里毛坯马路。路面上铺着三尖石,走起来磕磕绊绊的,大半天才到乡场上。正好有一辆拉肥料的大东风放空到县城,他们就慷慨地包了下来。六七十个人挤在车厢里,密密匝匝的,车一路摇晃,人也一路摇晃,你呀我的,前胸贴后背,尽管出门奔丧,却也觉得有些好耍。尤其年轻人,还拿几个小媳妇开玩笑。只有眯老汉,一脸僵硬地守着几个背篼,那里头装着整个队伍的粮草,还有一大把死人用的香烛钱纸。一家人忙了一个通宵,才把这些东西弄齐。媳妇坐驾驶室,背上背着娃儿,一条背带在胸膛和肚皮上斜来斜去的拉着,绷起来胀鼓鼓的,不自在,便解了下来。她抱着娃儿,木木地望着前方。娃儿生下来,还不满月,男人就去了深圳,一直到今天…… 这一路折腾,大家都累了,也饿了。眯老汉和几个人把一个背篼斜挎在胸前,从大家跟前走过。走过一个人,那人就从背篼里取几个苞谷粑,吃多少,取多少,真正的按需分配。饱了浆的嫩苞谷磨的苞谷粑,很细,又用山里的桐梓叶包了,猛火上甑,刚刚收水气,便起出来,格外透着一种清香。但走到长庚跟前,“我不很饿。”只取了一个。眯老汉仿佛看出来一点名堂,“都一家人,就不客气哪。”说着走了过去。媳妇在阶砌的那一头,背着身子奶娃儿。眯老汉迟迟疑疑地走到跟前,她才扭过头来,“你先吃,爹!”低低地说了一句。眯老汉走过去了,媳妇收了奶子,又提起娃儿来尿尿。她嘴上瞿瞿瞿的,不一阵,娃儿胀红着脸,撒了尿,也屙了屎。天地间多出来一种气味,好几个人从办公室里钻了出来,很敏感地望着这母子俩。“这是机关地方呢。”有人说,“你抱到厕所去行不行。”也不是要过不去。但她听着,却鼻子酸酸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长庚从哪里接着一杆烟,闷闷地抽着。老实说,他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底儿。虽然二叔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一拨人也有管联络的,也有管后勤的,也有管谈判的,还有管哭的。那些女人管哭,办丧事不能没有人哭。可作为副乡长,大小也是官,而且这队伍里最大的官;哪怕一种习惯性的考虑,他还是有些担忧,好多人连县城都没有到过,现在要到深圳;近怕鬼、远怕水啊,深圳的水有多深?说不定在哪一个环节上就要出问题。长庚一杆烟燃到头,这工夫,有人轻手轻脚走来,凑在他耳朵上咕哝咕哝,他便着了魔似的站起来,跟了那人走着。来到一间屋子,那人递给长庚一杯茶,就出去哪。 长庚刚刚在沙发上坐下来,县长就从外面走进来。 “你们是不是去打豺狗啊?” 县长劈头盖脑戳一句过来,长庚有些懵哪。 “人……是有一点多。”愣一阵,长庚才消化过来,“向家湾的事情,遇到这种情况,不出来抽威,又问不过心……” “都季节上哪,一下走了这么多人,不怕影响生产哪。”县长说。 “都实亲实戚,想去看一眼。”长庚小心地应着。 “人死如泥,有哪样看头。”县长说。 “主要还是怕吃亏。”长庚一紧张,都说了出来,“凑一个人势,哪样事情都好说一点……反正费用是对方出……也耽搁不了几天……” 县长听着,笑了笑,“有哪样不好说的呢。”县长说,“已经很明哪,对方要‘私了’,未必还怕花钱。” “县长的意思……”长庚揣摸着,“这里头是不是有蹊跷?” “我们每个人都有个脑袋,这是用来思考的。”县长用食指在自己太阳穴那儿戳了戳,“笼统说,是一场事故,可事故还有一个责任的问题呢。” 长庚听着,打心眼佩服,不住地点着头。 “劳务输出是农村的一条致富途径,也是县里发展地方经济的一项战略决策,我们决不会动摇。”县长说着,转了一个弯儿,“但是,乡下人的命也是命,我们把人送出去,就要对人负责。现在,人死哪,哪样死的?都还没有弄清楚,对方就要糊里糊涂的‘私了’。真正金钱万能哪。” “我也觉得不是滋味。”长庚说,“只是,想到人已经死了,对方愿意拿钱,远天远地跑到那边去不就是为了钱吗,他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指望钱来养呢。” “我知道‘私了’对死者家属来说,或许还要实惠一些。”县长说,“我也不是反对私了’,“私了”不“私了”,这是当事人的权利嘛。” 长庚又有些懵哪。 “就算我们多事吧。”县长说着,无可奈何的,“你作为亲属去,不管你们怎地‘私了’,但你回来,要作为副乡长跟我汇报。我要知道真相,下一步,我们劳务输出的政策还要完善……” 长庚点着头,渐渐地摸着边哪。 “我还要跟你打一个招呼,”县长的口吻重了起来,“你家族里的事我管不了,但你大小也是一个领导干部。你不在里头则罢,你在里头就要负一定的责任。你们人多势众的,惹一些祸来摆起,影响我们县的形象……” 长庚总算弄明白县长的意图。 事情交代清楚了,县长也仿佛轻松了许多,给长庚装一杆烟,“没有这事情,你们这些高山棒怕永远走不出去。”笑扯扯地说,“还到深圳呢,飞机去飞机来的,我当县长的坐飞机都还要考虑考虑才能够报销呢,你们一大拨人,象一个豪华参观团,好风光哟。” 这么打趣着,县长就把他送了出来。 回到大院里,长庚有了一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 挨晌午光景,听着一阵轰隆轰隆,两辆中巴车一前一后开了进来。凹眼睛站在车门口,沙声沙气地招呼着。大家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开始往车上挪着。机关那些部办委局的人这工夫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静静的看着这一拨人,仿佛客走主安,终于可以轻松轻松哪。车慢慢开出去,长庚犟着脑袋探出窗外,往那边站在二楼阳台上的一个人挥手。二叔看见,那人也跟长庚挥手,还一脸的凄惶。 “那是哪个?”二叔有几分诧异。 “县长。”长庚说,很平淡的。 “不大象县长。”二叔说。 “要哪样才象县长?”长庚反问着。 “县长找你哪。”二叔摇了摇头,岔了话题。 “嗯。”长庚鼻子里应一声,脸上透出来一丝阴郁。 车出了城,在宽阔的公路上象风一样快。 “说实话,我还有点担心你打退堂鼓呢。”二叔胳膊肘拐了一下长庚,说。 “没有这个必要嘛。”长庚说,不屑讨论的样子。 “你们吃政治饭的都怕眼怕洞。”二叔说。 “你不也是吃政治饭的。”长庚说。 “我这个村长和你那个乡长不一样。”二叔说,“你那个乡长拿了钱的。” 长庚沉了沉,“我跟大家一样是亲属的名义。”说着,还伸出来一个小手指,“一个副乡长算哪样。” “不算哪样。”二叔说,“只是我们这一路都要听你的。” “二叔!”长庚一下认真起来,“人家对方是‘私了’,不是‘公了’,和哪样乡长村长这些牌牌无关,你排行大,辈份高,当然你说了算。” 二叔听着,侧着头打量着长庚,觉得他有点不同往常,却一下又说不清楚。 三 隔着候机大厅明亮的落地玻璃,飞机在停机坪上静静地趴着。在太阳的光辉下面,它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晌午吃饭安排在机场餐厅。大圆桌、小方桌,一下占了十几张,向家湾的人才坐了下来。“这和我们乡下坐席一样的,大家敞开肚儿吃饱哦。”二叔笑嘻嘻的打着招呼,“等一会坐了飞机,挂在半天云的,没有哪个七盘八盘的跟你摆哟。”“你吓唬大家哟,二叔!”长庚笑了笑,也轻松地搭上话来,“飞机和汽车不一样,飞机上有食堂,管饭的。”说着桌子都摆满哪。大家吃着,也没有哪样岔生,好象他们走到哪里,向家湾就搬到哪里哪。但碗和筷子一放,有几个莽汉还是觉得不那么踏实,又在眯老汉的那些背篼里翻。可几个粮草背篼都空了,只有装着香烛钱纸的那个背篼一动不动,那些东西死人才用。幸好凹眼睛想得周到,让服务员给大家一人送一瓶“瓶子水”。一拨人虽不说吃饱喝足,却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走出餐厅,准备着上飞机。 这工夫,负责联系机票的凹眼睛急急慌慌地赶过来,把二叔和长庚拉到边上。“麻烦的哪。”凹眼睛手里捏着一大把身份证晃了晃,说,“还有两个人的证件没有哪,人家不卖票哪。” “你跟他们解释解释。”长庚说,“乡里人,好多身份证从办理的那一天起,就没有用过一次,早弄丢了,这一次凑了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 “不行的哪。”凹眼睛说,“这是人家规定哪。” “菩萨的胡子都是人栽的嘛。”长庚说。 “这是中央规定的哪。”凹眼睛一急,一句话说到天上,“国务院的红头文件哪。” 长庚听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让到一边去。 但二叔还有名堂。他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儿,抖出来一个红彤彤的疙瘩,摊在手心里,不慌不忙地伸到凹眼睛跟前,稳稳地说: “我有村里的戳戳,出一个证明。” 凹眼睛拿着公章看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说: “不行的哪。” “向家湾的人都归这戳戳管。”二叔说,“哪样不行。” “人家要公安局办理的身份证哪。”凹眼睛说。 “办理身份证还要盖村的章呢。”二叔说,“‘现官不如现管’嘛,村的人哪个哪样情况,只有村的知晓……” 凹眼睛愣了愣,也觉得有些道理,便拉上二叔,一起来到售票处。两个人隔着窗口跟里头两个小姐理论。你一句我一句的,二叔火性起来,眼睛鼓得象牛卵子,气咻咻地吼起来: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比自己秀才,“喊你们领导来交涉。” 凹眼睛看事情不对头,忙把二叔拉到一边,“我说哪,”商量着,“那两个人坐火车算哪。” “不行。”二叔说,脆嘣嘣的,“我向家湾的人,出来要捆成一砣。” “没有办法的办法哪。”凹眼睛说着,颤声颤气的,都要哭了起来。 “再说呢,两个女人,”二叔说,“你把她们抛一边忍不忍心。” 凹眼睛傻了眼哪。 “如不然,”二叔说,“大家都坐火车。” “不行的哪。” 凹眼睛几乎本能一样地叫着。他心里非常清楚,老板下了死命令的,越快越好,事情还没有形成影响前,就要有一个了断。可火车晃悠晃悠的,至少两天光景,而中途还要换车,夜长梦多啊,说不清楚又有多少麻烦钻出来…… 走投无路光景,有人在凹眼睛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便把他叫到旁边一间小屋子里。二叔愣在那里,大半天反应不过来,却凹眼睛已经从那小屋子走了出来。 “解决的哪。”凹眼睛说着,眉宇也宽了许多。 “行哪?”二叔仿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包机的哪。”凹眼睛说着,带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这都是他们要做生意的哪。” “我们把飞机包下来哪。”二叔懵里懵懂的重复着。 “你那个公章有用哪,”凹眼睛说,“给他们出一个证明。” “我弄不明白,两个人坐飞机都不行,还能包飞机……” 二叔这么咕哝着,便靠墙根找着一个小茶几写证明。在一张纸头上划拉一阵,他一张嘴巴对着那戳戳哈一口气,狠狠地压了下去。凹眼睛拿着证明,远啊近啊的看了看,才阴悄悄地念起来—— 兹有向家湾村民若干因事到深圳,决定包飞机一架,请予支持为谢。 大体也还通顺。 凹眼睛拿着证明到那小屋子,不一会就把手续办出来哪。 但谁也没有想到那几个背篼在安全检查那一关还会惹麻烦。人都过去了,却两个电视监控的冷突突从荧光屏上看见几个怪头怪脑的东西,一下就变脸变色地赶了过来。看清楚那几个背篼,两个人缓一缓神,却说: “背篼不准上飞机。” “背篼哪样哪?”眯老汉说着,一下把几颗棕背系紧紧地抓在手上,生怕人家抢了去。 两个人哽了哽,却应答不上来。旁边一个人,也是安全检查的,这光景很及时地补了上来,说: “背篼上篾条快,磕磕绊绊的,容易把飞机割破。” “飞机又不是豆腐渣做的。”眯老汉说,还是紧紧抓着背篼。 “飞机内部装饰材料都是高级塑料。”对方说,还很耐心的,“高级塑料也是塑料。” “叫化子出门都要背背篼哪。”眯老汉说着,动了一点感情,“我还不是叫化子。” 凹眼睛走在前面,这工夫听着动静,又回过头来照应着。 “你这几个背篼哪,我拿一百块钱跟你买下来的哪。”凹眼睛望着眯老汉说,“你就不要带上飞机的哪。” “我还没有穷到卖背篼。”眯老汉愤愤地说,还是抓着背篼一点不松动。 他们显然还不大理会眯老汉和背篼的感情。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特殊。只要去喀斯特山地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看看,哪一个出门人不背一个背篼;更不要说他们赶乡场,背篼当街一摆,也就是一个摊子,背篼里的东西都会卖出去;有了钱,买了盐巴肥料什么的,也装在背篼里背回家来;而回到家,婆娘儿女的还要翻背篼,看看是不是背了银子去,换了金子回来。背篼伴随着山里人的生命,也给他们带来希望和欢乐。因此喀斯特山地的女人向那些她们喜欢的男人表达爱情时还说:“你讨饭,我跟你背背篼。”就这样简单,却也这样不可动摇。 正难解难分,长庚从一旁插了进来,说: “是不是找那种大一点的编织袋套一套。” 到底还是副乡长,这么折衷一下,大家都变得容易接受哪。 几个背篼摞在一起,一条口袋往上一罩,紧紧实实地一扎,尽管很庞大,却断然不会对飞机形成威胁。但问题又出来哪,超长超宽的体积,行李箱里放不下,必须走托运。眯老汉嘴里咕哝咕哝,说一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还是抓住那些背篼不放手。来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又一脸笑容,把眯老汉引到旁边,细声细气地说: “老人家!这些背篼也要上飞机的,只是你坐前部客舱,这些背篼坐尾部货舱。” “那……”眯老汉愣磕磕的,说,“我也坐飞机屁股。” 漂亮女人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但旁边的二叔却总算弄明白,显着几分不耐烦地冲着眯老汉说: “你这个人哪,象你上街赶场把背篼寄放在熟人家的一样,你下飞机,背篼也下飞机,你就把背篼背走……” 眯老汉迟迟疑疑的,这才松了手。但他一边往里走,却还是不停地回过头来看,心里悬吊吊的。 这么折腾着,一拨人终于上了飞机。空中小姐帮着每一个人系好安全带。飞机低低地轰鸣着,慢慢地滑出去,越来越快,忽地一抬头飞了起来。而这时候,二叔透过玻璃窗,才发现天空已经一片黑暗。他一下感到不安起来,这飞机上差不多都是向家湾的人啊。有一个小姐刚好走过来,他便叫住她,“你们开飞机的师傅在哪里,我又看不见。”凄凄惶惶地叮嘱着,“你转告他们,外头黑摸摸的,千万开慢一点。”小姐笑着,点一点头,屁股一扭一扭,就在通道上消失哪。 长庚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感觉挺不错的,便有些兴奋地和凹眼睛拉着话。 “飞机的态度要比火车和汽车的态度都好。”长庚说。 “这是肯定的哪。”凹眼睛说,“我们现在坐的是包机公司的飞机哪。” “包机公司……”长庚迷迷浊浊的。 “你没有看报纸哪。”凹眼睛说,“私人老板从国家航空公司把飞机承包过来经营哪。” “实际上,”长庚说,“我们现在坐的是私人的飞机。” “差不多的哪。”凹眼睛说,“不然没有这么好的服务哪,要没有人坐,私人是亏不起的哪。” “老板从国家那里包过来,”长庚说,“转手又包给我们。” “做生意哪。”凹眼睛说,“赚大钱哪。” 长庚望着黑咕隆咚的窗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深圳的月亮闹哄哄的。眯老汉的目光从夜空收回来,就这么想着。他已经在殡仪馆门前站了很长时间。灵堂里很闷。女人们这工夫也不哭了,好象都哑巴了,那么要死不活地坐在那里。不哭也好。眯老汉不明白,这些女人哪样哪,在山里哭得有滋有味,可一到这里,就象被骟了一样,哭起来倒洋不土的,没有悲伤的感觉。儿子静静地躺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盖下面,整个头被纱布缠着,只有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巴露在外面,这让眯老汉感到很陌生。他凑着那玻璃盖也哭,也流泪,只是时时刻刻想着家里那黄牯,好象儿子真地变成一头牛哪。他想掀翻那玻璃盖,解除死者头上的绷带,看一看那到底是不是儿子,但这只是瞬间的念头。他实际上不敢,他怕那真是儿子,那么连儿子变的那头牛最后也会失去。这种矛盾、这种陌生的悲哀,使他觉得很压抑,好象自己也要死在这个地方一样,不时要出来透一透气…… 那工夫,他们刚刚走出机场,十几辆大大小小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哪。这些车啊,外表很好看,其实也都是怪物,在街上划拉划拉,向家湾一支队伍也就分散哪,消失哪。早晨,大家又才从各个宾馆集中到了殡仪馆,数一数人头,也不少哪一个。宾馆和殡仪馆也就一字之差,大家为哪样不直接到殡仪馆来呢?眯老汉多少有些不明白。而大家还是要回宾馆,一些车去,一些车来,就象一个旋涡,一些人卷入水底,一些人浮出水面。只有眯老汉,他一下飞机就被划拉到殡仪馆,一直在水底沉着。他哪样宾馆都不想去,就想在殡仪馆和儿子呆在一起。二叔离开殡仪馆的时候凑着他的耳朵说哪,关键看座谈会。眯老汉其实感觉得出来,二叔想上街遛达遛达。二叔好热闹,哪一个赶场天在乡街上不看见他的影子。听几个小伙子回来说,整个白天,他们轮番的都去了“全国”。他记不清楚那个名字哪,只知道他们走进一个园子,看见全国的风光,简直象做梦一样的。他不怪他们,儿子躺在那里,没有头没有脸的,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长庚记着临出发前县长交代的任务,从“锦绣中华”园里出来,就把凹眼睛拉到一边,提出来要看一看事故现场。凹眼睛迟迟疑疑的,打开山螃蟹一样的大哥大拨弄一阵,又贴着耳朵叽哩咕噜一阵,这才招呼长庚上车。长庚听不懂土话,车开出去,才不紧不慢的问: “你刚才说哪样哪?” “我知道的哪,你是乡长哪。”凹眼睛却不正面回答,“老板让我们重点招待的哪。” 长庚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一路过来,他可没有跟凹眼睛说哪样乡长不乡长的。但转念一想,人多嘴杂,向家湾哪一个人的嘴巴贴了封条啊。 “我作为亲属过来。”长庚说。 “我知道的哪,”凹眼睛说,“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哪。” 长庚听着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很无可奈何的,而其实心里也还是有一种甜。 汽车忽而拉直忽而转圈的跑一阵,最后在一个院子里停下来。长庚乱了东南西北,更不清楚到了哪里。下了车,四周都是高楼,多的有七、八十层,少的也有十几二十层,楼和楼形成一条一条沟,就象山里的峡谷,只是比峡谷花梢,山里的峡谷有水,这里的水是昼夜不停的车流,山的峡谷有鱼,这里的鱼是不知疲倦的人群…… 长庚跟着凹眼睛迷迷浊浊走着。七弯八拐的,迎着一股湿湿的气流,两个人来到一个澡塘子。长庚看着一个一个来来去去赤条条的人,似有所悟,也若有所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脱着衣裳,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我还以为到事故现场呢。” “不忙的哪。”凹眼睛说,“先轻松轻松哪。” 两个人走到池子跟前。 长庚看着一池水扑扑地翻腾着,禁不住变脸变色的。 “不怕的哪,这叫冲浪哪。”凹眼睛说着,就下到水里。 长庚迟迟疑疑的,也下到水里。水温有一点烫,长庚嘴上唏嘘着,好一阵才适应。他坐在那个巨大的水花上,由着一个接一个的浪在身上摩挲着,莫名地有一种陶醉。泡一阵,凹眼睛招呼一声,他又从水里起来,躺到一张湿漉漉的床上。一个汉子一手绷着一张毛巾,便在他身上来回的搓…… 还是跟着凹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工夫怎地这么听话,曲折地走过一个昏暗的长廊,来到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子里冷暖适意,透着一种迷人的香气。屋中间摆着一张床,床头挖着一个窟窿。他疑疑惑惑的,有人推了他一把,整个身子晃了晃,便倒在床上。朦胧中,他看见凹眼睛变成一个小姐,那轮廓很象他那女人,便禁不住急促…… 回到更衣间穿著,他看见凹眼睛,莫名地有些别扭。凹眼睛大概看出来他的心思,很哥们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说: “特区哪,都这样的哪。”满不在乎的,“内地来的领导有市长哪、县长哪、局长哪,主任哪,我们都这样的哪。” 长庚听着,心里有一种感动。 看看时间不早哪,两个人来到国贸大厦,乘观光电梯升上旋转餐厅,靠边上找桌位坐下来。翻着簿子,你呀我的推一推,点出来几个菜,虽小碟小碗,却就着一扎生啤,格外有一种味道。吃着,喝着,看着风景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一扎啤酒差不多哪。长庚站起来,要找卫生间。凹眼睛指一指,他便晃悠晃悠走去。卸包袱出来,长庚绕着圆厅走着,忽地听着个声音挺耳熟的,侧过头去,便看见二叔和几个向家湾的人,靠边上占着一个桌位,两个陌生人陪着,也吃着,喝着,看着风景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 长庚心里一阴,仿佛梦醒一样的,变脸变色地回到桌子跟前。稍稍坐一会,夹两筷子菜,他便叫上凹眼睛,离开旋转餐厅。两个人回到车子里,长庚才不紧不慢的说: “看来,事故现场是看不成的哪。” “现场早就撤的哪。”凹眼睛也一副摊牌的样子,“我们那么大的工程,还把现场保留到现在,要命的哪。” “人到底……”长庚低着头追问着,“哪样死的?” “触电的哪,你看见的哪,全身都烧糊的哪。”凹眼睛说着,急急慌慌的,透着一种惶恐,“明天开座谈会,还要公布事故调查报告的哪。” 长庚叹一口气,却什么也没有说。 车子一直把长庚送到宾馆门前。长庚下车来,也没有和凹眼睛打招呼,魂掉了似的,阴黢黢地回到房间,连床罩带被条的扯在一起,蒙头睡哪。 早晨起来,长庚在卫生间蹲着。他坐不惯马桶,只好两只脚踩在马桶沿儿上蹲着。这工夫接他的人来了。他看了看表,到开座谈会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呢。接他的人不是凹眼睛,却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看出来他的意思,便说: “老板想找你商量商量座谈会的事情。” “哪个老板?”长庚心里动了动。 “我们老板。”眼镜说,“总经理。” “你是……” “总经理秘书。” 长庚不明白今天怎么换了一个人。但从心底里,他的确很讨厌凹眼睛。两个人说着下楼来。殊不知,长庚一抬头,却看见凹眼睛站在车门边,正开着车门等在那里。那光景,他浑身里不自在,愣了愣,一歪屁股坐上车去,才有些自嘲地说: “我好大的面子,还两个人接呢。” 大家笑一笑,好象并不怎么计较。车子开出去,三转两转,不一会停在一幢大楼跟前。长庚和眼镜下了车。凹眼睛没有下车,“我还要去接人……”这么说着,车子载着他又开走了。 两个人坐着电梯往上升。长庚看着电梯上的数字跳着,一直跳到“18”才停下来。两个人顺着走廊往前走,走廊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很有弹性,听不见一点声音。又找着一个“18”,眼镜在前面开了门,把长庚让了进去。这是一个套间。从外间到里间,一张大班台跟前坐着一个人,额顶光秃秃的,看见长庚进来,他忙站起来,又握手,又让坐。眼镜给长庚沏了茶,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只有秃顶和长庚。长庚打量打量秃顶,觉得他不大象老板,倒象乡里学校那总务处长。 “这两天还玩得开心吧。”秃顶说着,往长庚跟前凑了凑,“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包涵哪。” “嗯……”长庚怎么也客气不起来,只在鼻子里应着。 “深圳这地方嘛,”秃顶自顾自地说着,显着大大咧咧的,“开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嘛,就是这个样子,这方面和内地不一样,内地把你们这些当官的也管得太严哪。” 长庚又想到桑拿浴室里的事情,心里老大不自在。 “这点意思,不成敬意,”秃顶推过一个信封来,“请你不要拒绝。” 长庚几乎下意识地推了推,但秃顶还是把信封塞在他手上哪。 “我们开座谈会的时候还要跟大家表示,这么远过来嘛,也很辛苦的。”秃顶说,“这只是我单独跟你本人表示的一点心意,也请你不要跟其他的人说,理解我这一点心意,人和人之间嘛,档次不一样,待遇当然也就不一样……” 长庚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理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他不明白一见面怎么会把这么一个人和乡里学校的总务处长联系在一起。上卫生间的时候,他把那信封捏了捏,差不多有千把钱吧。接上他就坐电梯下到六楼,找着会议室,进去坐下来。向家湾的人这工夫都来了,宾馆和殡仪馆的集中在一起,看上去还是整整齐齐的。长庚对面坐着二叔,两个人彼此打量打量,眼神里夹杂着一种很古怪的东西…… “请用茶。”小姐端着一个茶杯来到长庚跟前。 长庚听着耳熟,抬头一看,竟是昨天在桑拿浴室里陪他的那姑娘。 秃顶不一会也走了进来。场子里没有设主席台。他和大家一样面对面坐着,只是跟前的茶几上摞着一沓信封和几页轻飘飘的文件。长庚看着那些东西,凭着这些年的经验,这座谈会怎么个开法,也琢磨出来个大概。但那姑娘拧着一个水瓶老在跟前晃来晃去,他脑子也晃来晃去,座谈会怎么开始的,也有些糊涂。事故调查报告都读了,他才凑过去把那几页打字纸拿过来补课。 “本公司抽调有关人员成立调查组对事故进行认真调查……”调查报告说。 “哪样电那样凶啊,”眯老汉说,“把人都打得认不出来哪。”他这两天在殡仪馆守着儿子,连个盹也没有打,都有些恍惚。 长庚听着,抬头看一眼眯老汉,又低头读着那几页打字纸…… “高压电。”有人应着,“工程专用线路……” “姓高。”眯老汉说,“姓高的都是恶霸,我们乡里从前有一个姓高的恶霸,土改那年被人民政府镇压哪。” 秃顶听着,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凄惶。 “夜里一棵电线竿被雷暴殛倒在地……”调查报告说。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不是不晓得。”二叔掂量着,把话题转到主题上来,“只是他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今后还要生活,看得出来,老板对这件事情还是有诚意的,我们也不想耽搁,早一点把事情解决好,还要赶回去薅草……” 长庚抬起头来,看看二叔,愣一阵,又低头读着事故调查报告。 “我们准备给这次过来的亲属,大家都耽搁了事情,每个人一千块钱的误工补贴。”秃顶说着,几个手指在那些信封上面磕了磕,“另外,准备一次性给他的家人五万块钱的抚恤。” 场子里一阵沉默。只有媳妇,紫色的背带拉在胸前象花一样的,背上背着娃儿,娃儿吮着指头,她身子习惯性地摇晃着,便嘤嘤地哭泣…… “抚恤少了一点。”有人坐在后面一排喊了一句。 “大家看嘛。”秃顶几个手指理了理头顶稀稀疏疏几绺发,笑着说,“我们公司虽然有一定的困难,但出于人道主义,只要不是无理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 “因一时疏忽碰在高压线上……”调查报告说。 “多给两万也行。”二叔说,“你们做大事情,两万块钱算不了哪样。” “一个人一辈子要做好多事情哪,哪才只找几万块钱。” “干脆拿八万,八呀,发呀,大家都图一个吉利。” 一拨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凑着,很有声势的。 秃顶稳稳地坐在那里,不急,也不恼。 “十八万。”长庚把几页打字纸往茶几上一放,忽然冒一句。 大家听着,目光唰地都转到长庚这边来哪。 “你这个数子……”秃顶有些坐不住了,“是不是有一点过分……” “我们不说这个调查报告的事情哪。”长庚说着,望一眼秃顶,也望一眼旁边那服务小姐,“我能够理解你们的难处,我保证对得起你们,这个数子,老板认真想一想,你其实也很喜欢这个数子,么八,要发,你们要发,我们也要发,大家都要发,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秃顶低着头,很棘手,也很无奈,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一个人的生命其实是无价的。”长庚又这么补一句。 “不说哪。”秃顶抬起头来,很决断地挥了挥手,苦笑着,“你毕竟是一个政府官员,我们相信你说的……” 一拨人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一份会议纪要已经出来。几个人拿着文件和印泥,一个挨一个地让大家在上面签名、按手指印,又一个挨一个地发给大家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千块钱,总经理已经说哪。转到眯老汉和他媳妇跟前,长庚和二叔上来说了不少话,两个人才迟迟疑疑地在上面画圈、按手指印…… “我是把儿子卖哪。”眯老汉瞅着一截红红的指头木木地说。 只有眯老汉的孙子、儿子的儿子、媳妇背上那娃儿,免了画圈和按手指印。 趁着场面有些乱,长庚悄悄地把茶几上那份事故调查报告收了起来。谁知凹眼睛在一旁看见哪。也趁着大家注意力都有些分散,他走到长庚跟前,低低地说:“这东西我们还要存档。”长庚笑笑,只好又还回去。 但是,座谈会散哪,一拨人挤在电梯口的工夫,长庚感觉口袋那儿有些不对头,掏一掏,掏出来几页纸。他看了看,却正是那份事故调查报告的复印件。他懵头懵脑的,四下里找了找,都是向家湾的人,只有走廊那边晃着个姑娘的背影…… 飞机呼吼着,在跑道上越跑越快,整个大地震颤着,仿佛要裂开一条口子,吞噬它的愤怒。忽地一跃,这神奇的大鸟冲向天空,穿破白皑皑的云絮,沐浴在太阳无边无际的光辉里。现在,找不着一点参照,飞机仿佛一动不动地停泊在云海上,只有引擎嗡嗡嗡的轰鸣,还证明着它的飞翔。 “我们向家湾的人差不多又包了这架飞机……” 几个山娃子,坐在长庚后面,轻松地摆着。 “我们向家湾自己要有一架飞机就发大财哪。”玩笑着。 “我们这么多人,干脆强逼驾驶员把飞机开到向家湾好哪。”疯头疯脑的。 “劫机。”又很认真的,“那可是犯死罪。” 长庚前面坐着眯老汉。眯老汉这工夫又丢一张钱纸。他一上飞机就开始丢钱纸,过一会丢一张,过一会丢一张。钱纸贴着机舱舱壁滑下来,落在长庚脚跟前。长庚一声不吭的,捡起钱纸来,悄悄地塞在靠椅后面的口袋里。有一阵,眯老汉扭着头在地板上找着,没有看见一张钱纸,褶皱的脸上透着一丝笑,还以为他的儿子真地收了那些纸钱呢。 二叔坐在眯老汉前面。他有一种大获全胜的感觉。“人少好过年,人多好栽田。”从宾馆出来到机场,他一路上就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这工夫,他向空中小姐要一罐百事可乐喝了,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刚刚坐下,又向空中小姐要一罐啤酒喝着,咕咚咕咚的,隔着几排座位都听得见。 长庚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他不知道怎地跟县长汇报。他把那份事故调查报告看了又看,简直是漏洞百出啊。不说它的合法性,事故发生后,应该由哪些部门哪些人组成事故调查组,就是报告本身,也无论从情理上,还是从逻辑上,都不能够让人信服。可是,大家居然接受哪。二叔,还有那些远远近近的亲属,他们是农民,可以说不懂。可你长庚,你是国家干部,一名副乡长,就不能说不懂。恍恍惚惚的,他透着玻璃窗,看见在一片光明而轻柔的白云上有一双眼睛,那是眯老汉的儿子的眼睛。他紧紧盯着他。眯老汉的那些钱纸,也许真地把这个山娃子的魂灵引回来哪,他想。那么,这是他要永远面对的…… “我的钱!”突然有人惊炸炸叫了起来,“我的钱遭摸包哪!” 飞机晃了一下,整个机舱立刻透着一种很紧张的空气,仿佛一触即发。 大家看了看,原来是蛮牛,眯老汉远房的一个侄子。他身坯好,又铁实又高大,二叔觉得他即使不出手,也可以吓住一些人,便叫上哪。 两个空姐赶到跟前,用一种职业化的口吻说着: “先生!请你不要着急。” 听起来是安慰,其实是制止。 二叔这工夫也挤到跟前。听姑娘们喊蛮牛先生,便好笑,“你娃儿还玩格啊。”冲蛮牛说着,“是不是那一千块钱的误工补贴?” “两千块钱。”蛮牛一急,脱口而出,“他们悄悄还拿了一千块钱跟我。” 那工夫,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一个谜底被人说破哪,很寡味,很无聊,却也使人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向家湾一拨人一下都成了哑巴。二叔一脸的尴尬,支支吾吾着,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长庚浑身里一震,禁不住一阵心酸。隐隐约约的,他又看见白云深处那两只眼睛,又哀怨又凄惶的,正望着这边一架飞机和一拨向家湾人…… 空姐从蛮牛的座椅下面把钱找了出来,数了数,两千块。 “先生!请收好哪。”还是职业化的。 蛮牛接着钱,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一边鸡啄米一样地跟两个空姐直点头。 飞机很快着陆。在空姐一片温雅甜美的送别声中,向家湾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下舷梯。二叔站在旁边,虽有些黯然,却还是一呀二呀地点着人数,看上去又执着又感人。六十六个人,包括刚刚死了父亲的那奶娃儿,六六大顺,一个都不少…… 长庚在传送带那边帮眯老汉取行李。还是那几个背篼。背篼里多一个骨灰盒。听人家说骨灰盒不准上飞机,也不打听是真是假,眯老汉怕象过来的时候那样扯皮,就把骨灰盒先臧在背篼里,背篼还是摞在一起,外面罩一个很大的编织袋…… 眯老汉一下飞机又开始扔钱纸。机场上那些工作人员愣愣地看着他,他也不管,走一阵扔一张钱纸,走一阵扔一张钱纸…… 一拨人包了两辆中巴车回到向家湾。一路上,眯老汉还是不停地扔钱纸。每扔一张钱纸,长庚看着黄黄的纸钱飘落在地上,也就看见那山娃子两只眼睛在那里又凄惶又哀怨地望着,仿佛要看透这车、这人。长庚觉得眯老汉这一趟深圳,最大的好处是把儿子带了回来,而不是别的…… 长庚一直没有跟县长汇报。他没有这个勇气。县长好象也忘哪,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催问。 眯老汉有一大笔钱,就有人打他的主意,修路啊,建桥啊,开渠啊,拉电啊,五花八门的。眯老汉眯缝眼睛,也不正眼看人,就一句话: “我要栽培我的孙子,他今后要出去做事,不在向家湾……” 大家拿他没有办法,说他铁公鸡、石狮子,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个赶场天,二叔上街来哪。二叔还是二叔,喝了二两包谷烧,踅到长庚办公室,雄纠纠地说: “我早就想跟你摆一个龙门阵。” 长庚张眉愣眼地看着二叔。 “从前,有一个财主,他要跟长工们打牙祭,又不把肉端到桌面上来,他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碗里夹上一块肉,再舀饭把肉藏起来,长工们吃着饭,吃着饭,忽地就在碗里发现一块大肥肉,大家都以为财主对自己分外偏心,也就不声不响的,更卖力地帮财主做活路……” “我有百分之百把握,”长庚接上说,“深圳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和我们一样农民出身……” 但两个人都没有把事情说破,哪怕就隔着一层纸。 第二天,长庚去县里开扶贫工作会。临出发前,他总觉得有哪样东西遗忘哪,想半天,才在抽屉里把那份事故调查报告找出来带在身上…… 赵剑平,仡佬族,贵州正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年毕业于遵义地区师范专科学校语文专业。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功勋》,中篇小说集《远树孤烟》,短篇小说集《小镇无街灯》,中短篇小说集《赵剑平小说选》、《乡里笔记》,电视剧剧本《娄山好汉》、《走出山门》等。《獭祭》获贵州省《山花》文学奖,《杀跑羊》获省政府首届文学奖,《小镇无街灯》获全国第四届民族文学奖,《赵剑平小说选》获全国第五届民族文学奖、第五届国家民委骏马奖、省政府民族文学奖。 (欢迎赐稿,欢迎北京看白癜风最专业医院治白癜风哪家医院好 |